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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速公路的广告牌里住着一个鸟人

2017-02-14 徐佶周 爱派的


  如果能把眼睛挂在你窗外那盏路灯上,我就可以闪烁着双眸,看你白玉一样的笑脸越来越清晰,你说,“我是上帝奖励你的最好的礼物。”我是那匹兴奋的马,冲进空无一声的夜,弹跳起来,把身子绷成最紧张的弓。

  可切实的爱情生活是什么情形呢?是一枚精致果壳里,同时住进了两粒白生生的果仁吗?在那小小巢窠里,你呼我吸我呼你吸,从一模一样的一双小小人形,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刷牙杯、椅子、晾衣架,手套绣上可笑的卡通小熊,以及在门口并排摆着的四只整齐的鞋?

  我应当像猩猩一样笨拙地爬下长长的铁架子,去长河一样的公路那边储备一些食物吗?我应该向你介绍一下我住的那个高处:是三面喷着美丽画面的广告牌围住我的。我和城市隔着一条高速公路,我一般把它视作一条河。

  那条河,应当就是你游来的方向吧?以那条河里,玻璃贴着河床平平飞行,还有奔跑的沙发,和方向各异的发亮轮辐。夜晚铺落时,灯光要缓缓流动了。一条顺流而下,另一条逆流而上,交错的两个方向,就那么无休止飞驰,像在互相较劲。

  这条高速公路,连接着两个相隔几百公里的新都市,川流不息的行车,使我看到这个世界的联系。在我栖身的广告牌后面,新建了一座变电站,铁塔整夜发射出一种安静的白光,这使我看到了世界的秩序。变电站后面是坟地,满山的鼓鼓坟包,这使我看到世界的层次。

  亲爱的,一想到你,我就开始甜蜜,我往往会在叫你的名字的时候,舔一下下唇上溢出的糖。我的头发像夏季里荒草一样疯长的时候,我爬到广告牌的顶部去坐,转眼就是千年。

  秒针键步如飞,雁声远了,七月的湖沼开始像深秋一样尝试了浅蓝。

  我坐在高大的广告牌顶上,赤着的双脚勾住了铁架子,两只手像钢管生出一种黑色根须。但是我已经看到自己离开了广告牌,长出双翼的薄薄身体,开始在低空滑翔,先是越过了广告牌的巨大的影子,往明亮处扎去。

  可是,一旦飞行,我就会觉得自己是在夜里。也许只有黑夜,才可以自由自在。我降落在湖沼之畔,这时候春天的草正在发生,满眼都是你头发一样的嫩绿。可是翻过圆圆的山峦,那一侧已经仲夏,深绿的植物有如海浪翻滚,云朵焦躁,蝉声竭尽了全力。盆地尽头,麦穗泛出秋天的金黄,诚实的丰硕,以及谦虚。而我要到达你的时候,那里的想像十分单调,呈现出一种冬天般简约的黑白二色。

  飞了很久,我却仍旧是在广告牌顶端。广告牌把巨大的影子投在地上,而我的影像,仿佛是整齐的四边形黑影的一只狰狞的独角,亲爱的,真有些好笑,不是吗?可是我的眼里逐渐更替了景色的四季颜色,这四种不同的表面现象叠加厚度,难道就是这片景色的本质吗?

  我就在那样的时刻想你呀。但我不能下到河里去,我如此平凡,我担心我一下到河里,我就淹失在汪洋。如果真的那样,你怎么才能找到淹没的我呢?你肯定会很焦急,在人群里长时间奔跑,大声呼喊,失声哭泣。亲爱的,我一想到你可能焦急,我就立即十分焦急了。我必定一直在这里,你来的时候,就算你没有看到我,你也会一定先看见高高的广告牌的铁架。

  可是我还是看不见我希望的你,我的思念在高砌,我爬到我的思念的顶端,也许可以看到更远一些的你吧?

  也有一次,我试图从三面环围的广告牌里下去过,甚至走到了高速公路边,将身子斜跨在隔离栅上,将脚小心试探路面,像探到湍急逝水,怕烫似的立即缩回来。

  你在梦里一直在看我,很奇怪,你的眼睛里会发出灯光,照着我,把我照得透明,我在你的眼里,衣服没有了,肌肉也开始模糊,头发像灰色的火苗,最后只剩下骨架和它的影子,逐渐成为一幅抽象的图腾。我突然恐惧,不再理解自己,我觉得我那么幼小,我尚未明了即将来临花朵一样的你,从而希望你的目光再次延迟。

  你说你说呀,你真的会和我一起去到河边,脱下鞋,脱下衣服,游到水里再不起来吗?莫非那些被反复歌唱的爱情,就是一起游进水里,远离大陆,越来越深,和远,从此不再回来?

  我想像你像阳光一样切进我的生活,切进三角形的广告牌中间,分割我习惯的空间。我是否应该种一株玫瑰?或者还是水仙更为清洁?花开了,你会到来。我很焦虑,不知道是因为你的到来,还是你的不到来。

  如果你和我按照某种旨意,于地图的两端奔在某一点汇合,这里,必定是高大的广告牌吗?我突然开始沉静,开始在等待中老去,发如雪,四肢在往铁架里生出更多更黑的根须,而我的身体,就如同曝晒于烈日下的一张活牛皮。

  在我即将憔悴老去的那一个冬天,你会和我抱在一起。但这时候我已经忘记了你的名字,我也记不起你的车牌号,你的数据你的标示,可是,你会用什么样的速度经过我的等候呢?

  我使劲地往广告牌的深处缩去,希望缩成一幅照片,藏在夹层中间;或者索性祈祷广告牌突然收起自己的影子,失去层次,变成地图上一颗指示的紫痣。

  可是你经过我的时候,早晨的阳光变得浓重,时间开始燃烧,闹钟挥汗如雨,接着融化稀释为一种流质。阳光下车窗玻璃的反射,从地平线那里打过来,已如一颗小小太阳了。这枚太阳那么柔软,后来逐渐放大,再远离,又小下去。我不知道是应该在你对面楼顶升起一只巨大的彩色气球,还是一边追着火车一边高喊你的名字……你说,我给你的时间太少,来不及进行庞大的运算以及对比,就此错过,被风错过。你又说,我给你的时间太长,你已经在那里面游得太久,尚未到达就已溺毙。

  之后,广告牌每夜嘭嘭有声,我不知道是否有苦涩的海水上涨,摇搡了三角的铁架;冬天的夜晚如此寒冷。冬天删繁就简,如此极致。我保全在冬天深处,胡乱考虑着冬天为什么总是发生故事。再之后,黑夜下降,天地倾倒,我回到从前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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